烟灰

发表于2006-3-29 00:37

一.

我刚从国外回来的那年,在酒吧里碰见小丁。我问她,结了没?她点点头,说,结过了。我摸出一根烟来点上,说,那嫁我吧。她说,行啊,烟给我一根。于是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我也姓丁。朋友们管我叫大丁,以示区别。我和小丁其实还是很不一样的。譬如说,小丁原来不姓丁,而我从生下来就是姓丁的。小丁原来姓一个挺复杂的姓,后来她坚决认为每次写名字多写那么些笔画是对时间的浪费,恨不能姓一才好,可惜姓一毕竟扎眼了些,向人解释是哪个一也是个麻烦的事情。从这一点上我们看出小丁同志思虑还是很周密的。于是专程到公安局改了名字,叫丁丁。我觉得改名字是个更麻烦的事情,但小丁不这么认为。从此,我是大丁,她是小丁。

我和小丁是大学里 就认识的,呃,朋友,虽然我挺不愿意这么说,但我找不到别的合适的词。还有一个,我们叫他二流子的。我们仨总是混在一块。倒不是因为我们三个谈得来,实际 上我们三个差距很大,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都不大容易找着同类,或者根本别指望找着同类。只好凑合着在一块。时间长了比较习惯,也就那样了。

二流子是个脑子有病的家伙,他留长发,梳成满头的小辫子。原因是他喜欢所有流苏状的东西,他的裤脚,袖子,头发,全是一根根的小辫子状。只恨自己为什 么不生成流苏的形状。这厮还偏偏天生一对女人手,手指修长洁白,要不是太长了一些,简直可以去做手模特。于是没事就把那手指在那些个穗子间绕来绕去,满脸痴呆。由此得名二流子。

小丁的发型开始是短发,后来是寸头,最后是光头。到了后来,她发现自己犯了和改名字同样的错误——光头固然挺简单,但给别人解释剃光头不是因为感情问 题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别人信不信在其次,关键是——麻烦。于是戴了帽子,以至于毕业的时候有师弟问我她是不是天生秃顶——不过总算解决了解释的麻烦。

我的特殊之处相对他们少一些,其实严格的说我并不特殊。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不像小丁那么怕麻烦,也不像二流子那么变态。我唯一的缺点是有点懒。我觉得能活下去就行,活不下去,那么死了也无所谓。但如果要穷折腾,嘿,那可真太没意思了。

于是我们仨就这么晃悠着,一晃四年过去毕了业,我就拿了些莫名其妙的所谓遗产去了国外。因为当时我觉着那儿对我这样的懒人来说可能更舒服一些。过了几年突然发现自己有必要解决一下结婚的问题,于是回国,于是碰见了小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小丁喜欢简单,我喜欢懒。大家能够想到我们的结婚会是个什么样子,婚礼这种性交的广告我们是不打的,结婚证这种所谓的法律保障在我们看来也是可有可无。于是商量了一下,她搬到我房子里来,来的时候提了一个行李箱。我们就结婚了。

二.

我有一段时间对小丁在结婚之前是怎么维生的有点好奇,不过也懒得问。两个人在一起舒服了几天,我觉得有必要出去找点活儿了。小丁也认为出去遛遛比较 好。既然意见这么一致,我们就分别出门去了。我没费多大劲儿找了个傻出版社,三言两语骗来一份编辑的工作。于是志得意满,觉得世界还是很美好的,以后要稍 微勤快那么一些。正当我跟老编辑继续掰尤利西斯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福尔摩斯的时候,听得走廊上有记者匆匆忙忙扛了个摄像机冲出去,说有人要跳楼自杀,赶去采 访。老编辑一听颇为来劲,要凭三寸不烂之舌解决年轻人的烦恼,顺便邀请我一同前往观看。我不想破坏我刚刚给别人留下的正常的印象,就随他出去。

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概六层高的居民楼底下,上面有个面色苍白的小青年,满头小辫子,居然是二流子。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老编辑恐怕要费点劲了。

孰料二流子没给我们老编辑机会,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一直到他掉下来,躺到我前面大约20米的地方,我还不能反映过来他已经下来了。直到今天我从那楼 下经过的时候,还看见满头小辫子的二流子在楼顶站着。我向他挥挥手,然而他没有理我。我实在不能解释在本小说中本来可能大有余味的副主角在开场不到两千字 的地方撒手人寰。然而本小说不是武侠和魔幻小说,二流子也绝无死而复生成为绝顶高手的可能。他确实死了。

二流子死了,但小说还得继续。作为本小说的叙述者的我的生活自然也要继续。但二流子的死无疑使我的生活起了变化。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那个老编辑被 二流子的尸体吓进了医院。他不能接受一个活人在他面前自由落体并散落一地。而我也因此丢了一份本来已经到手的工作。是的,我丢了一份工作,我以为这可能就 是二流子的死对我的生活所造成的最大的影响。

当然这是我当时天真的想法。后来我才明白我当时错的多么厉害。但是,我认为这个判断在我看来仍然是正确的。我之所以这么是因为我没有料到小丁对二流子 的死和我的反映完全不一致。不过想想,“没有料到”的说法是不确的,因为我“没有料过”。我那时确实很少去费心考虑别人的想法。

小丁听说二流子散落一地之后的反映很有趣,至少在我看来如此。她首先淡淡的表示知道了,然后像是不经意的向我确认了一次。一天之后她表示要去拜祭二流 子的尸体并拒绝了我作陪的提议,尽管那个提议我仅仅是出于礼貌。因为我那天要去另一家出版社同另一个老女人编辑谈谈有关聘用我的事情。我出门前真诚的祈祷,今天不要再有人跳楼了。

我那天后来收到了两份提议,一个是邀请我担任文字编辑,也就是负责修饰润色并修改错别字的工作。一个则是小丁在晚上向我严肃的提出了离婚的请求,但同时要求允许她继续住在我们的房子里。

尽管两个提议在我看来都难以理解,但出于我懒惰的习惯,两个我都答应了下来。

发表于 2006-3-29 22:19

三.

离婚后的一段时间小丁的表现有些奇怪,我不知道她是从以前就这么奇怪还是最近才这样。我发现我并不了解她,如同我不曾了解任何人。

但我无意干涉别人的私事,或者这只是我懒惰的习惯使然罢了。于是时间就在我的懒惰中继续跑过去,有人觉得慢,有人觉得快。

一直到大概三个月后,小丁忽然问我,你觉得二流子究竟是为什么自杀的?

我当时躺在她旁边,漫不经心的答道,我怎么知道。

她似乎不悦,说,我不是问你二流子是为什么自杀的,我是问你你觉得二流子是为什么自杀的。

或许是一时想不开吧。我回答说。

她坐起来,盯着我说,我不这么看。那时窗帘忘记拉上了,于是她的背景是整个夜空,而她严肃的眼睛仿佛与后面的那些灯光一样。她继续说,二流子是最不可能自杀的那类人。

那是你的看法。我说。

那你的看法呢。

我没有看法。

过了很久,她说,也许你说的对。

我叹了口气,说,早点睡吧。

我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将改变我对生活的看法,从而改变这个世界。

遗憾的是,小丁似乎并未采纳我的看法。她变了。我有时甚至会觉得,死去的是小丁,而睡在我旁边的,是二流子。

她变的越来越忧郁,越来越像二流子,从眼神到手势莫不如此。这些使我心惊了一些时候,但后来,我终究还是忽略了,因为我是一个懒惰的人。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失踪了。

再后来,我发现了她的尸体,在海边。警方结论是自杀,死因是溺死。

这个事件彻底让我呆了。我开始怀疑这个小说是一个恶毒的玩笑,而作为小说的主人公的我,也是一个玩笑。哪有一篇小说上来什么都没有,只有三个人物,然后挂了两个!?

发表于 2006-3-30 18:35

四.

从前的我一直自顾自的活着,就好像是一只活在地洞里面的老鼠,这个世界只有在我不得已外出觅食时才会与我发生关联。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犯下了多么严重的错误。遗憾的是小丁已经离我而去很多年了,我不再有任何补救的机会。小丁和我不同——这点我直至今日,才敢说确实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小丁以她的死亡将我从地洞里拉了出来。我将不得不面对这个世界,这也意味着我失去了部分的自由。自由,唯有活的简单,才能够活的自由。因此我逃避一切所谓的责任和使命,并心安理得的自由着。

在小丁死后,我曾经尝试着自由下去,但如果这样,继续自由下去的那个人是谁呢?我之所以仍然存在,正是从和小丁、二流子以及所谓他者的联系中得到确立的。因此,他们的死亡,即意味了我的部分死亡。在他们死亡之后,我将不可能继续自由下去。

也因此,我接过了小丁的任务。或者,正如同小丁变成了二流子,我也变成了小丁。我不得不去追查小丁的死因,来弄明白我为何不能继续保持我的原来的想法和状态。

我于是辞去我的第二份到手的工作,并且开始偷偷的怀疑编辑是一个不祥的职业。但如果我想要弄清小丁的死因,就不得不变成小丁。在渐变成小丁的日子里,我慢慢的摸进了小丁的内心世界。

这大半仰赖于小丁有一个记日记的好习惯,那本日记放在她那边的床头柜里。然而我以前从不知道她有这种习惯,我在看到这本日记之后,曾多次怀疑小丁究竟 在什么时候写下这些文字。我最后得出结论,小丁只有可能是在半夜我睡觉的时候写下来的。一想到我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我的妻子(前妻)在身旁悄悄的写日记。 我就觉得自己确乎是很愚蠢。小丁并非如同我以为的那样,仅仅是喜欢简单罢了。

从日记里看来,小丁了解二流子有甚于我,了解我也有甚于我。她期望什么事情都很简单,如同她的名字。当然在她的过分聪明面前,这些是有可能的。但以小 丁对二流子的理解,他不可能自杀。因此她发誓要追查这件“不可能事件”的原因。然而这个世界和她开了个玩笑,这个玩笑之恰如其分就如同后来她和二流子开给 我的玩笑。这个玩笑改变了她的生活,接下来,是我的。

小丁那些日子试图以她的智慧去发现“二流子的真正死因”。这些是她当时的日记的摘录:

2005年8月30日,晴。

二流子决不可能自杀。我一直相信这一点。因为我了解二流子。我相信,对生活的单纯的快乐并不值得欣喜,反而值得警醒;而对生活失望的悲伤却足以吞噬一个 人。但二流子并非如此。二流子固然是一个活在“无尽的莫名的悲伤中”的人,但这种悲伤恰恰来自他对生活的热爱而不是反感。因此二流子将注定在这样的悲伤中 陶醉和满足下去,而决不能自杀。但偏偏二流子的自杀又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相信这里一定有什么原因。我一定要找到它。

在此我想要说明的一点是,小丁并非是要为了二流子报仇或怎样,这只是她的一种习惯罢了。她一生都力图让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得到解释。唯有如此她才能觉得这个世界因为可以理解而变得简单——这是她的审美情趣。

因此小丁必须要执著的让二流子的死亡者一个她不能理解的事件得到解释,否则这世界便不能符合她的审美。这很重要。对我同样如此,幸运的是,我只是想让“我”本身得到解释而不是整个世界。而追问的结果就是——我懒惰的活在自己那里,直到失去两个朋友。

在小丁那里,二流子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自杀的人”。然而这个人却在我面前散落一地。她固执的要追寻事件的解释。因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马不停蹄的跑遍了二流子所有到过的地方,翻看了二流子所有的文字。最后她翻到二流子的一封遗书。

我在此写下我的遗书,除此之外我并不想表明任何东西。然而,“不表明任何东西”本身即是一种表达了的态度。这是一个悖论。生命,亦如此。

无日期,签名或其它。

小丁对这份遗书有一个精准的个人判断,她说,如果这封遗书缺一个逗号,她可能会相信二流子是自杀的。她并未在日记中说明是哪一个逗号,然而我知道,她指的是最后一句里的那个逗号。

发表于 2006-4-4 12:15

五.

然后我开始上层次了。我是说在扮演小丁方面。我总是在半夜里被噩梦中的海水呛醒,醒来口中又腥又咸。我不能不在梦中一次次走入海里,海水慢慢淹过我的腰,我的胸,直到没顶然后被呛醒。

醒来之后我会点一根烟,此时一般是后半夜。于是我在烟雾里看到小丁在旁边扭亮台灯,一笔一划的写她的日记。我此时才能做回我本人,因为小丁是不抽烟的。我本人也很庆幸这一点,总算还有一个不能戒掉的习惯让我做回本人。

我一遍遍的读小丁那些日记,在她走进大海之前,她一直在考虑我那晚的意见。

那晚,我对着她说,那是你的看法。

小丁应当懂得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先有事实存在,然后我们观察到事实,并为之寻找我们接受它的理由。然而我们接受它的理由与它之所以发生,或者存在的理由是不同的。这两个理由是不重合的。然而我们常常天真的将其混为一谈,以此作为我们能力的证明。因此,小丁所要寻找的,并非二流子自杀的理由,而应当是,小丁能够接受二流子自杀这个事实的理由。

 

我又一次走进海水,海水没过我的头顶,于是我不能呼吸。我静静的等着自己醒来或是死去。然而今晚有些不同,我走回我的童年去。

那时我五岁。我们几个小孩子在草场上玩。大约是一个夏秋之交的傍晚,我们让一个女孩扮演刘胡兰并躺到铡刀底下。铡刀是真的,大人用来铡草之后并未及时收回。我是那个行刑的人。随着土匪头子恶狠狠的命令,我用力的将铡刀合上,那个女孩未及呼喊便身首异处。于是一颗头颅骨碌碌滚下,我的脸上沾满血。我扭过头去对着土匪头子傻笑,然后发现他们被吓的飞奔回家。

我满心纳罕,不知我做错了什么。我于是坐在尸体旁边,直到大人们跑来。那段时间应该不足十分钟,但在我那时感觉里却仿佛很长很长,我感到风吹过来,血在脸上凝成痂,一片片的掉下去。我搓着手上的血抬头去看天边的夕阳。远近的血色溶成一片,但我只觉得远处的要好看很多。

大约从那时起,我作为一个小孩子的英雄信仰便破灭了。值得一提的还有一件事情,那天参与这个游戏的人,后来都死于非命。或者车祸,或者更为莫名的事故。只有我一直活下来,或许因为我是刽子手。当然这个事情可以有很多解释,恶鬼索命或者巧合,这些取决于谁来解释。但从那时起,我生命中便连接了一串串的死亡。我只能将它们作为事实接受下来。

我从那时开始知道我是一部小说中的人物,我常常试图想象如何跳出这部小说,然而小丁的死让我明白我只能存在于这部小说中,我永远无法存在于这部小说之外的世界。正如我不能理解作者的安排。这么说或许不确,我或许可以理解作者的安排,但永远不能如同作者的理解。我常常想象当这部小说完成,就有一个男孩一次次铡掉那个女孩的头颅然后长大,然后一次次的一次次走进海水,并且醒来。

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任务,我要去接受小丁死亡这个事实,为此我扮演着小丁。而现在我明白,为了接受小丁死亡这个事实,我将改而扮演二流子。二流子和小丁开始在我身上活着,我死去,只有在半夜醒来时,点起一根烟来一次回光返照。

——未完待续啊,另外好像越写越装B了,

发表于 2006-4-11 21:47

六.

我不停的读小丁的日记,直至不需要再读的时候,我将其付之一炬。

小丁最后这样接受“那是你的看法”这句话。

每人都不过是在追求个人的舒适,小丁说,不过舒适的方式不同而已。二流子以他的艺术为最大的舒适,我以能够追求客观世界的可理解作为自己的舒适。而至于大丁,他以个人的那种所谓孤独自由为最大的舒适(尽管他非常聪明,一语中的)。因此,我必须明白二流子的死亡。

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小丁的日记停在她死亡七天之前。而在此之前,日记里没写什么。七天之后她走入大海,又被海水送还。藉此完成了她最后一趟旅行。

说老实话,自从那颗头颅骨碌碌滚到我的脚下,我便慢慢接受了许多人的死亡,以至于成为一种习惯。然而小丁的死亡的特殊之处在于,她死在最后一个。这最 后一个的死亡其实担负了前面所有死亡的重量,我以前接受它们的方式至此不过变成拖延和逃避,直到最后小丁的死亡铸起一座我已难以负担的大山。如果我不想成 为最后一个,同时也是最莫名的死亡者,我便必须同那颗多年前的头颅斗争。

这便是小丁的死亡之于我的意义,我必须接受,哪怕为此,需要推翻我的全部信仰。弃绝了这些,虽然我会作为另一个人活着。但我依然活着,活着才有可能。

明白了这些之后,我不再热衷于角色扮演。想要通过模拟小丁或二流子来理解后来的小丁是困难的,几近于南辕北辙。
我收拾好一个简单的包裹,走出了家门。那是一个晚上,星光满天,我看到小丁严肃的眼睛。

我希望在一次旅行中完成新的理解,那应当是全新的。

继续未完……将装B进行到底了……全写完了再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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